鐘子陽昏迷了整整三天，即便半醒也會不停地胡言亂語，路易斯把每天固執死板的計劃表通通拋於腦後，沒日沒夜地守在鐘子陽身旁，好一段時間都在提心吊膽。

所幸鐘子陽恢覆得很快，清醒以後沒過幾天就能下床了，雖然看起來和以前沒有太大區別，但路易斯清楚，那段經歷或多或少在他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陰影。

以前三天兩頭往村子裏跑的鐘子陽很少離開別墅，無法獨自在漆黑的環境裏待著，自回來以後再也沒有靠近過工作室，他和路易斯互通心意後更是變得格外粘人，幾乎每時每刻都待在路易斯身旁。非要他回避的話，他才會跑到落地窗旁的沙發上看書，抑或去廚房折騰些小玩意。

就比如今天，路易斯剛從二樓走下來，便聞到一樓彌漫著一股奶油香味。

“沈醫生走了？”

鐘子陽端著一碟小曲奇走出廚房，嘴裏咬著一塊，哼著不成曲的小調，看樣子心情不錯。

“嗯。”

“怎麽樣？”

“沈章說明天開始可以減少藥量了，”他走到鐘子陽面前，用指腹拭去對方嘴角的碎屑，“謝謝你。”

路易斯在鐘子陽醒來第二天便跟他坦白了一切，包括蘭斯，以及自己的病。

“其實還是你自己的功勞啦，連我都做得到的事情，你不可能做不到的。”鐘子陽雙眸微彎，說得囫圇不清，“哦對，我剛做了些曲奇，你要吃嗎？”

“好。”

“喏。”

他正要舉起手中的小碟子，路易斯卻一把摟住他的腰，湊上前咬掉他嘴裏的半塊，並順理成章地偷了一個吻。

路易斯把曲奇咽下，嘴角彎起：“很好吃。”

鐘子陽臉頰微紅，雙眼一轉，重新拿起一塊咬在嘴裏，仰起頭朝路易斯道：“那……要再吃一塊嗎？”

路易斯揚起眉，如其所願低頭將那一塊也咬進口中，抵著鐘子陽的額頭，低聲道：“我們回房間吃？”

緋紅色蔓延到耳根，鐘子陽舔了下唇面，低低地“嗯”了一聲。

……

小小一碟曲奇，兩人吃了一個下午，還浪費將近一半。

鐘子陽對此表示強烈的不滿，抱怨了幾句，結果又被好好折騰了一回，累得躺在床上壓根不想動，一邊聽著路易斯走動的聲響，一邊閉起雙眸放空。

鐘子陽感覺自己在迷糊間做了個夢，腦海裏閃過許多模糊的畫面，有他和路易斯一起在陽臺上跳舞的，也有他獨自一人走在風格奢華的長廊上的，還有偌大的研究室，冰冷的手術臺，以及那個出現在路易斯屏幕上的漂亮男人……

“陽陽，陽陽？！”

他猛地驚醒，撞上一雙神色擔憂的眼眸。

路易斯擦去他額間滲出的冷汗，在他的唇上吻了一下：“你一直在發抖，做噩夢了？”

鐘子陽也沒想到自己就打了那麽一會兒瞌睡，竟又做了個噩夢。他點點頭，長長吐了口氣：“有點冷……”

路易斯給他蓋上被子：“現在呢？”

“好點了，”鐘子陽見他一臉慌張，不免失笑，“沒事啦，我不就做個噩夢而已嗎？別那麽緊張。”

路易斯蹙起雙眉，顯然不相信他的話，鐘子陽剛才渾身發抖，呼吸急促，把他嚇得不輕。他緊緊抓住鐘子陽的手：“還有什麽不舒服嗎？”

“沒有沒有，”鐘子陽翻身坐起，想要岔開話題，“唔……晚上我想做點曲奇，你要一起吃嗎？”

臥室裏安靜了一瞬。

“陽陽，你在說什麽？”路易斯蹙緊雙眉，拿起床頭櫃上的小碟子給他看，裏頭赫然撒著曲奇的碎屑。

鐘子陽心中頓時咯噔一下，他想，完了。

不得已之下，鐘子陽久違地走進了路易斯的工作室。結果顯而易見，是藥物作用下導致的記憶受損。

“你這樣……多久了？”路易斯移開目光，不想再往那份報告看一眼。

“兩三天？還是一周？”鐘子陽攏緊身上的毛毯，無奈道，“我忘了。”

他從醒來那天起，記憶一直是模糊的，有時候睡一回午覺起來，早上做的事情就忘得一幹二凈。鐘子陽不敢到村子裏去，因為他已經把村民的名字都忘光了，平時看書的時候其實也沒記住多少，大部分時間都在發呆。他不敢告訴路易斯，只能悄悄地培養寫日記的習慣，誰知還沒過兩天，就露了馬腳。

路易斯在這方面不是專攻，只能請來沈章。後者僅把報告看了一遍，便無奈道：“帶他回A區找馬斯特看看吧，這裏設備不行，我沒辦法。”

鐘子陽怎麽也沒料到，自己期待已久的A區之行，是因為這種原因實現的。

為了瞞過蘭斯，路易斯特地找賀曼幫忙，以最低調的方式回到了諾亞城，順便還加了一道雙重保險，讓劉歆到博茨在F區那幾間工廠放了幾個親手寫的病毒，至少能讓他們的AI管家癱瘓一陣，足夠讓蘭斯焦頭爛額，暫時沒空過問他和鐘子陽的事情。

“很冷？”路易斯張開大衣，裹住鐘子陽，將飛船內的暖氣調高了些，“好點了嗎？”

鐘子陽把整個人縮進路易斯的懷抱裏，半閉著眼睛應了一聲。

事實上，他身上的冷意絲毫未褪。

那種冷是從骨頭裏透出來的，伴隨著細微的癢痛，像有千萬螞蟻攀爬啃噬，一天比一天嚴重，把他折磨得瀕臨瘋狂。

馬斯特剛剛替鐘子陽做了一趟檢查，藥物造成的後遺癥比他們想象中要更加嚴重，情況格外棘手，畢竟這款迷幻藥是最近才興起的，仿生人在這方面的治療記錄少之又少，再加上鐘子陽是世界上唯一一款阿波羅型號。

據馬斯特所說，要徹底治愈，保守估計至少需要一到兩年的時間，並且在找到抑制藥癮的方法之前，最好進行休眠治療。

鐘子陽想要活下去，他只能選擇答應。

“休眠的話，我是不是見不到你了？”鐘子陽仰起頭，像貓咪一樣在路易斯溫熱的頸側輕輕蹭了蹭。

“我不一定能來A區，不然，會被發現你在這裏。”路易斯坦白道，“我會再想想辦法，不過，等你醒了，我一定會來接你。”

鐘子陽輕輕點頭，心情依舊有些低落，望著窗外小聲喃喃道：“如果我不是仿生人就好了……”

“嗯？”

鐘子陽搖搖頭，指著不遠處那座那座宏偉建築：“那棟是什麽？”

“是博茨總部，”路易斯猶豫了一下，補充道，“我以前在那裏工作。”

鐘子陽聞言，支起身子湊近窗戶：“在這麽漂亮的地方工作，一定很舒服吧？”

路易斯有自己的工作室，在博茨只是掛個名，到總部上班的次數屈指可數，可他又不好打擊鐘子陽的興致，便回答道：“還不錯。”

鐘子陽發出了充滿羨慕的感嘆：“真好。”

路易斯忍不住輕笑一聲，在他的發頂揉了一把：“難得來A區一趟，想去逛逛嗎？”

鐘子陽雙眸一亮：“想！”

A區的繁榮和紙醉金迷為鐘子陽打開了另一個世界。兩人從環球大廈的一層逛到頂樓，買了數套足夠鐘子陽穿上一個月不重樣的衣服，穿過狹窄的城中小巷，探尋那些路易斯在學生時期常光顧的小吃店。

他們在中央大道的街邊公園裏欣賞藏在高樓大廈間的日落，一邊分吃了一個酸酸甜甜的草莓雪糕，到全城最高的旋轉餐廳，享受一頓浪漫的燭光晚餐，隨後趁著夜色，溜進了路易斯的母校。

校園的夜晚別有一番美景，中心湖附近的燈都開了，落在湖面上猶如繁星點點。他們牽著手走過湖邊的情人棧道，再到雙子星的隧道，在漆黑一片的樹蔭下親吻對方，像諾亞高等學院裏最普通不過的一對情侶。

路易斯緊緊抱住鐘子陽的腰身，依依不舍地放開鐘子陽柔軟的下唇，抵著他的額頭，鼻尖輕蹭他的臉頰：“你喜歡這裏嗎？”

鐘子陽覺得癢，笑著避開，眼中星芒閃爍：“當然喜歡啊。”

路易斯生活過的土地，他怎麽會不喜歡。

他今天度過的短短一日，只不過是路易斯生命中的一隅。一想到路易斯在這裏成長、學習、以及工作，鐘子陽就想要在這兒再多待幾天，把他走過的路再走一遍。

可他沒有時間了，為了避免他的病情惡化，馬斯特只給他們留了三天的時間。

這一天下來，鐘子陽總是忍不住想，假如自己不是仿生人，只是一個在圓滿的家庭出生、成長的普通人類，他會不會也能像路易斯一樣，以優異的成績考上全城最頂尖的學院，在宏偉漂亮的建築裏工作，為熱愛的領域做出貢獻，於歷史上留下專屬於他的姓名。

假如他不是阿波羅一號，那該多好。

鐘子陽也清楚這個念頭有多不切實際，便沒再多想，十指扣緊路易斯的手：“我們接下來去哪？”

路易斯在他的手背落下一吻：“回家，好不好？”

鐘子陽笑了笑：“好。”

他們本打算第二天再到別的地方逛逛，可惜天公不作美，從淩晨開始便是狂風暴雨，直到早上仍是陰雨連綿。

路易斯一大早起來接了個電話，鐘子陽當時還很困，聽得不太清楚，只知道約摸是跟蘭斯有關。路易斯回來時臉色十分糟糕，跟鐘子陽交代了一句，便腳步匆匆地出門去了。

鐘子陽被折騰了一晚上，累得要命，醒來時已經是中午。尼婭替他準備了午飯，興許怕他無聊，把電視也開好了，放的恰好是午間新聞。

鐘子陽瞥了一眼，說的是A區今早在郊區發生的一起火災，火勢極大，一整棟別墅都給燒沒了，好在沒有人員傷亡。

“火災起因仍待查明，初步懷疑是和AI管家的失控有關，”女主播字正腔圓地念稿子，“另外，消防人員還在別墅的地下室裏發現了很多未損毀的設備和儀器，大部分都是用於仿生人實驗，這裏有可能是一個非法地下實驗室，目前此事件已移交NHPD……”

鐘子陽咬著勺子問：“尼婭，原來你們還會失控啊？”

“這種情況一般都是病毒入侵，”尼婭回答，“不過像我這種型號還是很安全的，不用擔心。”

“說起來，我好像沒在市場上見過你的型號啊？”

“當然，”尼婭自豪道，“我由路易斯親手設計，型號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。”

“哦，”鐘子陽的反應十分淡漠，“我也是啊。”

尼婭：“……”

這話沒法聊了。

鐘子陽無所事事地度過了一整天，路易斯給他打了兩個電話，說是晚一些再回來，他語氣嚴肅，聽起來很忙，沒來得及說上幾句便掛了。

他們浪費了一天，鐘子陽既委屈又生氣，時不時就要抱怨幾句，雖然嘴上說著不管他，然而道最後卻還是抱著毛毯，窩在沙發上等某個人回家。

路易斯是踏著十二點的鐘聲回到家的，鐘子陽那會兒早就睡著了，被叫醒時還有些茫然。路易斯在他的額頭親了一下，輕聲道：“生日快樂，陽陽。”

鐘子陽早把自己的生日給忘光了，恍然間意識到，自己在路易斯身旁已經度過了整整一年。

“你把我丟在家裏整整一天！”鐘子陽沒忘記控訴他，氣鼓鼓地道。

“抱歉，下次不會了。”路易斯又親了他一下。

“我的生日禮物呢？”

鐘子陽朝他攤開手，一副給了禮物才原諒你的模樣。路易斯失笑，從口袋中摸出一個手環，小心翼翼地戴到鐘子陽的右手上。

鐘子陽有些傻眼，這是……大號戒指嗎？

他現在是不是應該說一句“我願意”？

路易斯解釋道：“這是A區的手環，相當於通行證。”

“噢……”鐘子陽有點兒失望，結果看見路易斯在開關鍵上輕輕一按，投射在半空中的屏幕赫然出現一份文件，印著他的照片和姓名。

他有些愕然：“這，這又是什麽？”

路易斯認真地看著他：“從今天開始，你就是諾亞城的永久合法居民。”

它意味著鐘子陽可以受到諾亞城的法律保護，享受一切權利，能夠在這座城市裏上學、工作，以及擁有一個家。

更重要的是，它是一個只屬於人類的身份證明。

只要鐘子陽願意，從今往後，阿波羅一號將會成為歷史，他那些不切實際的念頭通通成為了現實。

鐘子陽的手開始顫抖，他語無倫次地道：“我……不是，你……怎麽……”

“我聽到了，”路易斯握住他的手，“你在飛船上說的那句話。”

鐘子陽楞楞地看著他。

“等你好起來，可以試試去考諾亞學院，讀你喜歡的專業，找一份想要做的工作，一切都還來得及。”

“你呢？”

鐘子陽急匆匆地問，路易斯沈默了一瞬，淡笑著指了指屏幕：“當然是陪著你，我還等著你醒來以後，加入我家的戶口本。”

鐘子陽瞪大眼睛，耳根唰地紅了。路易斯故意湊近他，低聲問道：“你願意嗎？”

“願，願意。”鐘子陽閉了閉眼，突然伸手摟住路易斯的肩，聲如蚊蚋，“路易斯，我們做吧？”

他像是怕路易斯不答應似的，又重覆了一遍：“我想做。”

路易斯覺得自己再忍下去就是個傻子。

鐘子陽也沒料到，自己的第一個生日竟然是在床上度過的。

大雨依舊沒停，他們便在家裏呆了一天。兩人仿佛要把昨天的份補回來一般，除了吃飯就是**，累了就抱在一起睡覺，直到傍晚才踏出離開臥室的第一步。

尼婭給他們做了一頓燭光晚餐，牛扒紅酒樣樣齊全，甚至還有一個精致的小蛋糕，上頭插著一根蠟燭。

“難以置信，我今年才一歲。”鐘子陽托著下巴，看著路易斯點蠟燭。

“按道理來說，你現在還是個寶寶，”尼婭道，“而路易斯是你的爸爸。”

鐘子陽笑趴在桌子上：“爸爸哈哈哈哈哈……路易斯，要我這麽叫你嗎？”

“我不介意你在某些時候這麽叫，”路易斯將蛋糕推到他面前，“好了，陽寶寶，來許願吧。”

鐘子陽吐了吐舌頭，閉起雙眼，認真地許了一個願望，將蠟燭吹滅。

“生日快樂，寶寶。”路易斯側過頭，和他接吻。

氣氛再度往少兒不宜的方向滑去，尼婭適時開口：“路易斯，我不建議在飯後做激烈運動……”

她話音未落，就被路易斯關掉了總開關。

“想吃蛋糕嗎？”

“吃……”

路易斯把鐘子陽抱起來，放到飯桌上。鐘子陽摟著他的脖子，輕聲呻吟：“路易斯……”

路易斯停下來，揚起眉：“嗯？”

鐘子陽雙頰通紅，視線飄到別處，僵持半晌，敗下陣來，湊到路易斯耳邊低低叫了一聲。

“嘶……疼，疼……別那麽用力，唔！”

兩人最後不僅把蛋糕吃得一幹二凈，連紅酒也沒被放過。鐘子陽洗完澡以後，便癱在路易斯懷裏，累得一根手指也不想動。

路易斯用指腹輕輕摩挲他的側頸，突然道：“陽陽，給我起個名字吧。”

鐘子陽掀起眼皮：“什麽名字？”

“隨你喜歡，除了路易斯。”

“你要改名？”鐘子陽的腦袋開始緩慢思考，“因為蘭斯？”

“嗯。”路易斯淡淡地將他的計劃和盤托出，“只要路易斯死了，最好是死無全屍，他找不到你的資料和數據，自然查不到你身上，你就是安全的。”

“那你……”

“我有辦法，別擔心。”路易斯輕聲道，“你只要給我想個名字就好。”

鐘子陽一時也想不出來，他困得不行，小聲嘟囔：“要不明天再起吧？”

路易斯一反常態地堅持：“不行，你明天又該忘了，起完就睡，好不好？”

“唔……”他半瞇著眼睛，又仔細考慮了一會兒，在路易斯掌心一筆一劃地寫，“這個怎麽樣？”

路易斯怔楞片刻，把鐘子陽寫的字握在手心：“很好，我很喜歡。”

“那就好啦，”鐘子陽笑了笑，“對了，姓呢？”

“蕭，我母親姓蕭。”

“蕭樂，蕭樂……”鐘子陽連說話都有些含糊，“好聽……”

像他許下的生日願望一樣，希望路易斯餘後半生，平安喜樂。

鐘子陽在半睡半醒間，好像聽見路易斯對自己一字一句地道：“陽陽……別把我忘了。”

他聽見自己信誓旦旦地回答：“不會的。”

鐘子陽做了一個冗長的夢，他在不停地往下墜，頭疼欲裂，幾近窒息。他睜開雙眸，入眼一片雪白，空氣彌漫著醫院消毒水的味道。

查房的護士走進來：“你醒啦？感覺怎麽樣？”

他沒回答，一臉茫然地望向床頭的標簽，上面寫著他的姓名和年齡。

鐘子陽，20歲。

護士仍在喋喋不休：“你可真幸運，那樣的火災都能活下來……”

不對，不對……不是火災……

鐘子陽覺得自己忘記了很重要的事，可他想不起來。他蹙起眉頭，雙手把頭發抓得一團糟，焦急得想哭，大腦依舊一片空白。

護士的聲音開始變調，眼前的一切逐漸扭曲，病床裂開兩半，將他摔進漆黑的深淵。

鐘子陽終於徹底清醒過來，臉上一片冰涼，滿是淚水。

誰能想到，最後他食言了，路易斯也食言了。

手術臺緩慢移動，鐘子陽條件反射地瞇起雙眼，再睜開時，眼前出現了一個黑洞洞的槍口。

蕭樂冰冷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：“你最好放開他，蘭斯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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